2016即将进入最后的倒计时。“一年当三年”是大家在今天快速变化的时代里建立的时间概念。一年足够令人创业失败三回,也够醍醐灌顶数次。我们邀请了一批各领域的达人,包括张春、霍炬、傅踢踢、王嫣芸、陆晓逊、邹思聪等,以自述的形式来回顾他们的2016年,那些不为人知的高高低低。这一期,主人公是邹思聪。 本文为三明治“我的2016”系列 第 07 篇口述故事 对邹思聪来说,时间在2016年走的格外快。 前半年他只做了一件事,专注到忘了时间的流逝。 后半年他去了很多地方,忙着做很多件事,被生活丰富密匝的可能性撞了个满怀,不知不觉就走完了全程。 用他的话说:“折腾着,这一年就过去了。” 过往人生中几个重要的改变都压缩在这兵荒马乱的一年里,离开香港和传媒业,来到北京,辞了两次职,开了一家火锅店。 他始终相信,世上不存在一个普遍强加于所有人之上的 “人生意义”,包裹在众声喧哗和震耳欲聋的时代声音里,他仍旧保持着清醒与独立。 就像只有那些经得起严密论证和推敲的结论才能使他信服一样,他不相信依靠某种“时代格言”维系的生活,对错与否,试试便知。 不久前,邹思聪在微信公众号的简介栏写下这样一句话:“我目前在正面还击,我不断缩窄的人生。” 过去的这一年于他而言,就是一次关于人生可能性的论证,在不断地试错中,想明白了一些事,也坚定了一些事,排除了所有错误选项,余下的那个,就是他为以后的人生交出的答卷。 我们和邹思聪聊了聊他的2016年,还有这个留到最后的答案。 我一直觉得,人在做事情的时候,理性能决定的部分其实很有限,有些念头真的就是突然闪现了,就像《盗梦空间》里,人在不自觉间被植入一个想法一样,这和我之前怎么思考,没有多大的关系。 2015年底,我突然特别想辞职,做了三年记者、编辑,觉得挺累的,一种说不上是怎样的累,想去尝试做些别的事情。 过去这一年两个月多的时间里,我一直在境外做媒体工作,每天都感觉自己活在一个巨大的悖论里。 我不断地查资料,做采访,写出来的这些文章,不是为了港台的读者,也不是为了外国的读者,可现实就是,我所面对的中国大陆的受众,他们是看不到的。 每次我都想尽各种办法把这些文章转进来,从微信公号,到十五言,再到各种各样的超链接,但不论在任何平台上,这些文章都只具有短暂的生命力,始终处在极度不安全的状态,每一秒都有消失不见的可能。 时间久了,我开始怀疑我写这些东西的价值,而这也不仅是我一个人的疑惑。我在端传媒做编辑的时候,有一个作者和我一样,对自己产生了怀疑,他开始不明白自己写这些观察文章的意义在哪里。 我当时回答他:百年以后,尘归尘,土归土,这些文字会给这个时代留下一份真实的底稿,让后世史家翻阅如今的新闻材料时,不至于花费大量的精力去辨伪淘沙,以清秽史。 可走到现在,这个理由越来越没法说服他,也没法说服我自己了。 我之前在《南方周末》实习过,当时很向往毕业后能去那里工作,2013年初《南方周末》发生了一个影响蛮大的事件,后来我跟那里的记者编辑还常有联系,眼看着他们一个个最后都选择了离开,我想如果把自己放在他们的处境里,多半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。 在中国媒体工作,则只可做寓言家,在境外媒体工作,只能做自由人。如何在笨拙的寓言家和飘零的自由人之间选择,对我来说是一道无解的命题。 人的一生其实很难把全部的时间都用在一件事情上。有些需求和欲望可能跟那些宏大的愿景,那些要为某一段历史负责,探索真相的“使命感”不同,它们只关乎人性最细微的部分,我知道自己还有待挖掘的可能,我还有很多想要做的事。 所以我做完我不得不做的事情以后,决定做点其他的事情。 我人生中的英雄时刻 2016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一件事,就是我用快五个月的时间做了“CulturalRevolution五十年”的专题。这是我在媒体行业的毕业作品,完成之后我想,即便彻底离开,我也没什么遗憾了。 一个人的一生幸运的话,或许能有少数能被称为“英雄时刻”的片段,它的到来不可预料,也不能被安排,不论在哪段生命,哪个年纪,但只要它发生过,就代表着一个人完成了人生价值和意义的塑造,此前和此后的人生际遇都会在它的衬托下变得微不足道。 2016年5月16日,CR五十年专题的制作与发布,就是我的“英雄时刻”。 坚持等到做完这个专题再离开,部分初衷源于个人情感,因为我的启蒙导师萧至刚,他在今年年末去世了。 萧爷爷是我外公的至交,1925年出生,1957年被打为“右派”,他是一名普通的知识分子,亲历了近代以来中国持续动荡的近一个世纪。在我少年时代,萧爷爷曾教授我文学和历史,我后来所有的困惑、好奇和擅长,皆来自于他。 为了自由、公义和尊严,萧爷爷付出了巨大的人生代价,他的人生经历了许多的荒唐错乱。这些沉痛的记忆,这些对历史的诘问,需要被全面地认识。 我只能尽我所能探索出一个答案。 2016年年初的时候,我已经报了选题,但当时新来的评论总监有他自己的诉求和想法,我也认为他不懂。我当时的时间被挤占得完全没有余力,于是不想再鸡同鸭讲,决定当时就辞职,用自己的积蓄来独立做这个专题。 总编张洁平对我说:“你别辞职,花几个月的时间去做这样的一个专题在外媒也是很正常的事情,你就退出评论组,专门来负责这个专题所有的东西。” 这件事情我会对她感激一世。从那以后,我开始全面负责专题大大小小的事项,从策划选题、联系港大合作、头脑风暴会议,到主体内容的采访、写作,最后到页面统筹,事无巨细。港大的老师和研究员、我们的同事,都为此付出巨大。 过程其实十分痛苦,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怀疑自己,担心自己选择的方向是错误的,自责自己的能力不足。 因为决定做这个主题,就等于陷入了浩如烟海的史料之中,那是一个过于庞大的世界,有无数的声音,无数的想法,无数的行动,怎么才能找到最重要的核心,对当下现实影响最深的东西,无疑是件艰难的事。 当时有很多的外媒也在做相同的主题,要怎样才能脱颖而出、不泯然于众人?此外,在这个学术界凭借多年的研究经验才能有所成果的领域里,一家新闻媒体的记者是不可能做出超越学界学术成果的新东西的。 我想公共媒体的使命之一,就是把世界上对某一问题最新的研究成果以更加读者友好的方式,更加明白易懂的结论表达出来,通过多媒体互动等新鲜的形式,让沉重的话题以不那么沉重的方式传递给公众,进而提高公众的见解,让观念的水位得以上升,不至于在错误的信息中丧失判断力。 法国大革命史家傅勒描述的后大革命时代的法国,“当一个历史事件失去当下一切参照意义、不再是一个世界的想象的镜子之后,它就从社会论战领域转移到学者讨论的领域中去。” 历史学家雷颐将这段话反过来,如果这个历史事件仍有当下参照意义、仍是一个世界的想象的镜子,它就注定不可能只限定在学者的讨论之中,不能不依然存在于“社会论战领域”,成为社会关注的公共话题。 那这些重要的历史,如果不在这个重要的时刻更加全面地呈现在公共媒体,往往就会被束之高阁,成为书斋中学者去讨论的小范围的命题,难以对现实世界产生影响力。 我一直想做的,就是高级新闻产品。我理解的高级新闻产品的意思,就是能够迅速提高公众见解和判断力的新闻产品。 专题发表以后,我发给爸妈,他们立刻打印出来拿给故乡的萧爷爷,老人在病床上看完了我的报道,并且给我回复了长长的信。 我在年初意识到一种危机感,就在那个时刻,有些事情一定要去做,不然的话会后悔一辈子。2016年12月初,萧爷爷去世了,这好像给我的这一年,甚至是以往的人生,最终画下了一个节点。 可能生活与火锅店 辞职之后,我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,去日本、欧洲旅行数月,还回家待了大半个月,是我这些年来回家待的最久的一次。 期间我一直在想,今后打算怎么办,最后我决定去北京,我什么工作都没找,就直接去了北京,安顿下来才开始寻找。我不想再像以前一样隔岸观火,想要切身地感受一下这个聚集了中国这么多精彩与野心的地方,亲眼看看这个时代的精神和旨趣。 北京的确超乎我的预料,随便走进一家咖啡馆,都可以从人们的聊天内容里听到“A轮”,“B轮”,“未来的风口”之类的词,这的确是一个官方鼓励的“大众创业,全民创新”的时代。 我在这里见到了很多创业者和打工者,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一种向往和追求成功的时代精神,也看到了漫无边际的自信和延绵不绝的焦虑,这是在远处去抽象的理解所感受不到的,必须要在跟他们相处和交谈的过程,乃至于自己参与其中,才能切身体会。 这里有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,有很多泡沫和疯狂,我相信大浪淘沙之后,也会有一些东西留下来。 来到北京,我想尝试做点之前没做过的事,所以选择在一家风险投资公司工作了一段时间。这是一份我完全不擅长的工作,但我努力想把它做好,因此也经常加班。很遗憾,最终我发现,没办法从中获得幸福感。读书和写作这些能够让我迅速分泌血清素、多巴胺的事情,被一下子从生活中剥离干净,我感到非常痛苦。 我终于开始审视这句精英格言——“离开舒适区”。其实离开舒适区本身不意味着任何事情,它只意味着你会因此感到不舒服,并不必然地让你变得“更好”。 我用两个月的时间学习了很多陌生的专有名词,也初窥门径一家风险资本,理解到它们的价值和意义所在,但同时也最终确认了一件事: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。 于是我又辞职了。 此前数年,我算是那种有意识的理财、从来对钱都看重的人,因为钱对于一个人的独立非常重要。九月份我把这些年的全部积蓄都拿出来,和三叔一起在北京合开了一家加盟的火锅店。 我三叔有开火锅店的经验,他擅长渠道和品控,因此菜品鲜美,我看重他长年的采购经验和资源,而我能够做广告营销宣传,比较懂互联网,能给他提供帮助。 我全程参与了火锅店的筹备工作,从选址到装修,还有开业后的宣传,也渐渐发现,一些细节体验对顾客的影响很重要。比较有意思的是,火锅店里应该放什么音乐?我跟店长说,不管怎样,千万不要放红歌。 我经常去店里“陪客”,觉得在店里做收银还挺有意思,闲时看众生相,很多桌客人,涮不同的菜,喝不同的酒,聊不同的天,觉得很有趣。 我来北京是为了探索生活的可能性,与其被动的焦虑,不如来一场正面还击。也正因此,我不会长久待在这里,如果我感到在这里的可能性所剩寥寥,我就会再次离开吧。 找回秩序感和意义感 我一直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发表历史或时政类的文章,后来慢慢发现写这类文章远比不上写随笔受欢迎。况且,这类文章题材的尺度越来越不好把握,有时候花很长时间写作、排版、校对,文章说没就没了。这可能是一直困扰我的事情。 五月份做完CR专题后我无所事事,有段时间我突发奇想,便发起了一个叫“暗店街计划”的付费阅读活动,用邮件订阅的形式发送文章给读者。当时的想法是,假如有50个人愿意读,我就开始这个计划,因为是年费制,我当时不确定有多少人愿意订阅。 因为觉得不太可能有人愿意订阅,所以写文案的时候也没怎么用心,写完就发了,连支付方式都没留,什么时候开始也没说。没想到当天就有好几百个人发邮件过来了,往后几个月我在旅行的路上,也不断有邮件发过来。 后来我建了一个私人的微信号,把这些读者都聚集起来,发现有各行各业的人,央企员工、医生护士、公务员、大学老师、金融从业者、家庭主妇、公关、咖啡店老板、律师法务等等。还有几十个高中生,高中生我觉得太难得,就都给免费了。 我觉得很神奇,但觉得人多起来,我力有不逮,最后筛除了近200人,把数目限定在了400人。有的读者是后来才知道,但给我写了很长的邮件,让我觉得很诚恳,这类读者后来也加入了,所以现在有400多一些。到现在“暗店街计划”已经做了5期了,每一期的反馈都还不错,而每一次写作我自己也会收获很多新东西。 以前在端传媒做评论编辑,同时自己琢磨写文章的时候,我发现一个非常明显的现象,写评论文章的作者大致两类,一批是高校教授或海外学人,另外一批是已经在各种媒体集聚了名气的作家。 这两类人对彼此的态度,基本上是互相鄙夷的,部分原因在于学术界认为媒体人的写作,这么多年过去了,表达的内容还和原来别无二致,有的人仅仅看到名字就能知道他要说什么。反之,媒体界则常诟病学术界喜欢卖弄晦涩难懂的学术语言,但是没人能读懂。 我一直希望好的写作成为沟通这二者的桥梁,把艰深晦涩的学术变得读者友好,同时大众传媒也不断改善自己的分析框架和方法论,在写作娴熟的同时保持观念和解释力的进步。 这应该就是我在未来要努力达成的目标。需要克服的弱点是,我没有接受过学院正统严谨的学术训练,所以我对自己还有一个比较远景的目标,就是在一年半到两年之内重新去接受严格的训练。 刚辞职的那段时间,每天的生活安排得并不严谨。我尤其怀念大学和研究生的状态。大学时候,我每天6点20 起来背古诗词或者单词,7点20吃早饭,去图书馆读书,每天阅读九个小时,晚上去操场跑15圈,回来继续看书或写作,到12点睡觉,周而复始。现在的时间重新由我自己支配,我试图恢复这种生活。 所以,2016年上半年,做完专题之后,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确定自己想做什么,于是就去折腾着做了些自己不确定的事情,又再确定这是自己不想做的事,为人生做了排除法。 到年末我似乎重新找回了人生的秩序感和意义感。 我觉得,个人的秩序感很好理解,就是自己为自己立法,确立自己的时刻表,以及必须做的事情。而意义感是私人的东西,上帝死了以后,人生的意义只能靠自己去定义,无须让他人的评价和时代的旨趣来规划,我应该成为一个怎样的人。有些价值属于这个时代,但不属于我,那就不必跟它们纠缠不清。 火锅店开业时间不长,还没有收回成本,我现在主要的经济来源是写作,主要写书评。这方面我比较擅长,可以凭借这个技能生存下去。之后还想尝试不同类型的写作,尽管水平很一般,但毕竟每个失业人士,都会以为自己是个作家吧。 前段时间我的朋友于渊写信给我,其中有一段话,是茨威格在《昨日的世界》里说的,我觉得这段话可以用来概括过去一年我的决定。 “在别人早已到了结婚、有孩子和有重要身份并且不得不集中精力进行奋斗的年纪,我却还始终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年轻人、一个初学者、一个在自己面前尚有许多时间的起步者;从某种意义上说,我是迟迟不为自己作最后的决定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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